科塔萨尔:现实主义短篇小说和幻想短篇小说

来源:文学报 | 科塔萨尔

[阿根廷] 胡里奥·科塔萨尔 / 著 林叶青 / 译 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2月

第四课

现实主义短篇小说(节选)

在本世纪,在这个被我叫作象征现实主义的流派中,弗兰兹·卡夫卡是毋庸置疑的大师。卡夫卡的许多短篇小说——比如《在流放地》,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他的长篇代表作《审判》—都讲述了在看起来非常正常的情况下发生的故事,从现实角度看,这些故事一点儿也不难理解。我想大家应该都读过《审判》,它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大家知道,故事十分简单,讲的是一个人 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被指控犯了罪。指控他的人没有告诉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主人公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有罪,随着指控进程不断推进,他得没完没了地办各种繁杂的手续,整本书都在描述这个过程,最后他认罪了;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因为没人告诉过他,但他最后认罪了。在最后一章,有人来找他,将他抓了起来,送到了某个地方,将他处死了,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完全没有反抗,因为他最终参与了那场游戏,而游戏里的被告和原告正无言地实 践着无情的辩证法,从第一页一直到最后一页。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会觉得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主题,但它实际上是的。

但愿我们当中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事,我是没有经历过,但这种事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见,比如,警察在进行犯罪或者暴力事 件调查的过程中,一些精神状况有些特殊的被告会遭受心理创伤, 警察没有伤害他们,没有施暴,只是按部就班地引导他们,直到他们认罪伏法,承认自己仅被怀疑、未被坐实的罪行。人们常常 会在报纸上读到这样的事:有些被告承认自己犯了并没有犯过的 错,过了一段时间后,等他们的心理创伤恢复了,他们又否认了自己的罪状,因为他们并没有做过。(我指的是无辜的人。可能也会有罪犯借此耍手段,但我们说的并不是这种情况。我们谈论的是无辜者,他们经受了没完没了的质问,而收集证据的过程又十 分缓慢,他们承受着心理压力,所以最后可能会认下一开始自己声称清白无辜的罪证。)这才是卡夫卡这部小说的主题,它一点也不荒唐。

我有一项爱好,就是犯罪学。一旦有空闲时间,我就会读很多犯罪学方面的书,因为我觉得这门科学打开了人类变幻莫测的心理世界,展现了心灵的深渊和沟壑,而我们无法通过其他途径 认识这一点。如果有人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我来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你只须回想一下二十年前发生在伦敦的一场著名审判,我在《八十世界环游一天》里提到过这桩案子,还花了很多篇幅讲述了几个罪犯的故事,谈到了开膛手杰克这类人。在那场审判中,有一个人被指控接连勒死了好几个人,被判处死刑,然后被处决了。是谁指控他的呢?是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指控他犯了罪。被指控的人被定了罪,随后被处死。两三年后,警方发现指 控者才是那桩连环凶杀案的凶手;而另一个人,在审判时完全无法为自己辩解,在毫无得救可能的情况下走上了绞刑架,因为他在精神上已经被伤害他的真凶的种种行径击垮了,他没法救自己。这就是著名的克里斯蒂和埃文斯案,它被历史铭记,因为它从道德角度给法律制度提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难题。

让我们回到卡夫卡的象征现实主义,目前在拉丁美洲,这种流派在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中都体现得很充分。我知道很多小说都有这样的双重文本:它们的主题完全是现实主义的,但它们的深层目的是揭露邪恶、虚假、不公正的既存秩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创作这样的作品,这似乎成了年轻作家们十分关注的体裁。评论家或者政论鼓吹者在论文和宣传册里写的东西是用来揭发现实的,但作家并不会这么做;这类作家在讲故事的时候不会揭露任何事,但读者会发现,在表层下,故事其实是在揭露些什么,而且它具有强大的力量。几年前,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被收录在《八十世界环游一天》里,题目叫《以正当的骄傲》。这篇小说 题有献词,引语写着“纪念 K.”。K 是《审判》的主人公,也是卡 夫卡姓的首字母。你们看到了,这个关联是非常直接的。我写了一则与卡夫卡的几篇短篇小说以及《审判》结构相似的小说,想以此向他致敬。尽管一些情节似乎有些荒谬,但小说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甚至非常自然;读者接受的是游戏般的情节中荒诞无稽的设定。表面之下潜藏的就是真相,就是我刚刚提到的小说所揭露的现实。

第三课

幻想短篇小说 II:宿命(节选)

前几天,我们探讨了文学中的幻想元素,甚至还延伸到了我们许多人在生活中可能会经历的幻想事件。大家应该还记得,我们集中讨论了时间游戏中的幻想元素,这种时间观念比日常的、实用的时间观念要丰富、多样和复杂得多,而后者是我们不得不采用的。我们原本可以继续分析幻想元素是如何改变时间的,但正是因为在世界 文学中、在我自己写的诸多作品中,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题,所以我认为,有了我们几天前学的关于时间的知识,我们可以暂时中止这个话题,而今天,我们可以看看幻想在文学中的其他呈现方式,并以此结束这场幻想之旅。我们将以分析我的作品为主,但也会具体谈到其他作家的作品类型,大家待会儿就明白了。

幻想总会以一种方式在文学中呈现,那就是宿命观;有人管它叫宿命,有人管它叫命运,这种观念源于人类最为远古的记忆:尽管陷入命运循环的人竭尽全力,但是某些事注定会发生,根本无法挽回。古希腊人最先使用阿南刻这个词,法国浪漫派——特别是维克多·雨果——选中了这个词,频繁地使用它。该观点认为,尽管人类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尽可以竭力反抗,但某些命运是注定的,是必然会实现的。这个观点深深地印刻在古希腊人的思维中,并通过阿南刻这个概念表现出来。大家想一想希腊神话和受它影响的希腊悲剧;比如,俄狄浦斯的生命循环就证明了宿命必然实现:尽管他竭尽全力想要逃脱他已经知晓的可能命运,但最终命运还是实现了,俄狄浦斯经受了所有的灾祸,正是因为他受制于宿命。按照古希腊人的说法,他的宿命是诸神决定的,他们玩弄人类,时常设置悲惨或不幸的命运,以此为乐。

这种宿命观不仅体现在古希腊人身上,还在中世纪广为流传,在所有的宇宙起源学说、所有的宗教中,都有它的影子。在伊斯兰世界,在阿拉伯世界,宿命观也极其盛行,它以文学的形式出现在故事、诗歌和传说之中,而作者的姓名早已在时间中被遗忘。有一部作品让我十分钦佩,大家应该都记得它,但我认为再次回顾一下它是很有益处的:这是一个简短的波斯故事,后来,美国长篇小说家约翰·奥哈拉有一部叫作《相约萨马拉》的作品便是受到了它的启发。(萨马拉的约定影射必然会实现的宿命。在古老无名的原版故事中——在我的印象中,这故事是从波斯传来的——作者讲的不是萨马拉,而是撒马尔罕,但故事是相同的。在我看来——因为那是一则短篇小说,而我们在这堂课上讲的正是短篇小说——在这个故事中,宿命的运作机制必然会准确无误地运转,而我认为这其中的美感是无法被超越的。)因为这是一个很短的故事,我可以给那些没读过的同学们简单地复述一下:这是关于国王的园丁的故事,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照看玫瑰。突然,他在一株玫瑰后面看见了死神,死神威胁了他,园丁吓坏了,于是他逃进宫殿,冲到苏丹的脚边,说:“主人,我刚刚看见了死神,死神他威胁了我,救救我吧。”苏丹非常宠爱他,因为园丁把他的玫瑰照看得很好,他便对园丁说:“你走吧,骑上我最好的马,逃吧。今天晚上你就会平安到达撒马尔罕。”苏丹不害怕死神,他离开宫殿,走了一会儿,在那株玫瑰后面找到了死神,他对死神说:“为什么你要威胁我的园丁呢?我非常喜爱他。”死神回答他:“我没有威胁他,我只是很惊讶在这里见到他,因为我今晚得到撒马尔罕找他。”在我看来,这个故事的机制不仅美妙,而且含有某种不朽的意味,因为尽管苏丹好心帮忙,宿命依然会实现;恰恰是苏丹把他的园丁送到了死神那里,死神就在另一边等待园丁的到来。在这则故事中,宿命成了幻想的背景。

(本文选自《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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